序/杨天石

蒋介石与反腐肃贪 / 1

蒋介石查处美金公债舞弊案 / 10

蒋介石与雅尔塔协定 / 30

蒋介石日记中的香港受降 / 57

蒋介石与孔祥熙的恩恩怨怨 / 74

宋子文“以行为家”/ 84

宋子文的人际关系 / 92

战时重庆官场异动 / 106

宋子文的“认错书”/ 135

宋子文与战后初期的财经政策 / 146

宋子文下台以后 / 165

宋子文与九龙城寨事件 / 177

民国股改往事 / 190

合作与分歧 / 201

“理财高手”孔令侃 / 219

《金山日报》倒孔，孔氏心腹灭火 / 228

家仆狐假虎威，孔少仗势欺人 / 235

小数点之谜 / 245

章太炎抵制外资侵东北矿权 / 269

张嘉璈被撤职的前前后后 / 273

唐绍仪被刺的原因 / 285

张自忠:以死明志，以身殉国 / 299

戴笠也做媒? / 312

有关宋美龄访美的几封电报 / 318

唐寿民的落水与入狱 / 333

战后接收大员强民营企业之一例——从王云五致宋子文的一封亲笔函谈起 / 345

后记 / 350

宋子文的“认错书”

在民国政坛上，蒋介石和宋子文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蒋介石就不用说了，长期以来党（中国国民党总裁）、政（国民政府主席、总统）、军（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大权集于一身；而宋子文曾历任财政部长、中国银行董事长、外交部长和行政院长，也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

蒋介石虽是宋子文的妹夫，但两人因性格相异，作风不同，蒋对宋并不完全信任。他在日记中曾记载宋子文经常向他威胁，并“以美国外交与财政当局是其知交相眩〔炫〕惑”，指责宋“媚外自私如此，而以欺制元首，不问政策，一以个人之名位自保，不知国家与政府为何物”，“动以不能负责，以美国外援自眩〔炫〕”，“不愿负责任，只知求名邀功，取巧诿过，何以成事”，因此他感到“痛心疾首者，莫甚于此也”。蒋介石还在日记中抄录《圣经》的一段话“彼辈口如蜜，心中含辛螫，祈主按其行，报彼诸罪孽”，以此来发泄他心中对宋子文的愤怒之情。然而不满归不满，蒋介石在制定财政政策和处理对外关系时，又实在是离不开宋子文的协助，一方面蒋在日记中骂宋“飞扬跋扈、自私”，认为“此人绝不可用”；但又出于无奈，“掌财政者皆以小害大，因之乃有为小而失大之苦痛甚矣”，并不禁发出叹息: “财政不由己之苦也”。蒋介石在和他的长子蒋经国交谈时也曾多次提到不懂外语的困扰，他曾感慨地说: “余今日如能懂英语，则革命抗战工作当不致如此之阻困也。”

正是因为蒋宋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两人经常发生龃龉，1933年10月，他们就因理财观念上的分歧发生争执，结果是宋子文辞去了财政部长的职务。十年之后，这两个民国政坛上的重要领导人又爆发了一场激烈冲突，而引发这次冲突的导火线则出自撤换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的问题之上。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跻身四强，国际地位空前提高。为了共同抗击日本法西斯，1941年12月31日罗斯福总统代表同盟国致电蒋介石，建议成立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并推选蒋介石担任最高统帅。对此建议蒋介石自是欣然接受，为了报答美方的这番好意，他又致电一直在美国进行外交活动的宋子文（数天前他刚被任命为外交部长），请罗斯福总统委派一位“亲信之高级军官”出任中国战区的参谋长。蒋介石在电报中还说明，这位参谋长不一定要熟悉东方的情况，只要是品学兼优的热心军官就可以，他还特别指出，该军官的军衔以中将为宜。

蒋介石的想法是，中国战区参谋长当然要接受中国战区统帅的命令，这个道理再明显不过了；但美方则认为，中国战区参谋长除了兼任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官之外，他还有权监督租借法案的实施，甚至可以指挥部分中国军队。因此中国战区指挥部自设立之始，中美两国之间就出现了不协调的声音，而美方参谋长人选的任命则更加深化了彼此间的矛盾。

美方任命的参谋长陆军中将史迪威曾经多次驻守中国，并在抗战初期出任过美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在美国的军队中算得上是一位有名的中国通，但是他固执己见、过份坦率、得理不饶人和嫉恶如仇的个性，平时较难与同僚相处，亦曾得罪过不少上司。另一方面，由于他相当了解中国的国情，对于政府和军队内贪污腐败的现象极为不齿，特别是对蒋介石的独裁深表不满，甚至私下里还给蒋起了个“花生米”的绰号，所以他一接受这个任命就注定会和更加固执专横的蒋介石发生摩擦。虽然初期蒋介石还顾忌到与美国的关系，对史迪威的所作所为予以容忍，然而随着冲突的日益尖锐，特别是史迪威提出要插手指挥中国的军队，这就触动了蒋介石的神经，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撤换史迪威。

在撤换史迪威的问题上，宋子文与蒋介石的态度是一致的。据当时担任外交部政务次长的吴国桢后来回忆，蒋介石在1943年就对史迪威愈来愈感到不满，他曾多次密令宋子文，让他在美国政界游说，要求撤换史迪威，而宋子文的活动亦颇为积极。然而就在宋子文的游说取得进展、白宫高层已经默许将史迪威调回美国之际，宋子文的大姐宋蔼龄和妹妹宋美龄却从中作梗，她们在重庆与史迪威往来频繁，反复劝说蒋不要撤换史迪威，甚至宋美龄还亲自陪同史向蒋表示忠心。在这种情形之下，蒋介石的决心发生动摇，他又决定不撤换史迪威了。

10月11日宋子文从美国飞回重庆，但是他没想到蒋介石此时已经改变了主意，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宋子文大为恼火。10月17日，他在向蒋介石汇报工作时即对此事表露出强烈的不满。宋指责蒋介石，说他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完成这一任务，你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这么做的话怎么对得起美方的友人，又如何让他们以后对自己有信心? 宋子文最后甚至说，像你这样朝令夕改，以后实在没法与你共事。

蒋介石起初觉得是有些理亏，因此没有说什么话，但他是一个个性极强之人，见宋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最后竟敢公开批评他，蒋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大发雷霆，两人就在办公室里大吵起来。

蒋宋二人争吵的内容旁人不知，但他们吵架的声浪实在太大，侍卫和秘书先是听到屋子里传出摔杯子的声音，紧接着又看到宋子文气呼呼地出来，并将大门拚命一关，整栋房屋都听得到一声轰响。时任蒋介石侍从室少将组长的唐纵在当天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件事: “宋部长不知因何使委座见气，委座摔破饭碗，大怒不已，近年来罕觏之事。”最初他还以为蒋发火的原因“恐系孔、宋间之问题，否则无此火气也”，因为孔宋不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然而直到11月初侍从室的秘书古达程才将蒋宋争吵的缘由告诉唐，原来“此次宋部长与委座意见冲突，闻系为史迪威事。当初委座欲换史参谋长，宋部长不赞成。其后宋部长已向美方交涉撤换，委座以情形变化，不换。宋部长表示难于接受，态度倔强，其中所说何话不知，但委座因而大怒，至今尚未与宋见面”。据宋子文的另一名心腹钱昌照（当时任资源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后来回忆说，蒋介石吵架时极为愤怒，随手拿起身边的两盘电影胶片就朝宋子文摔去，宋子文当然不敢在蒋面前动手，但他回家后最想最恼火，便将所有与蒋合影的照片连同镜框一起摔碎。数日后钱昌照到宋子文家去，发现地上还有不少玻璃碴，宋才告知他此事原委。这个传闻愈传愈广，行政院参事陈克文也在日记中记载了他所听到的传闻:宋子文问蒋介石，你倒底要民主还是要独裁? 如果是民主，他还有话说；如果是独裁，那就无话可说了。蒋介石极为不快，反问宋: “试问现在国内还有人比你再骄傲的吗?”宋闻言即用力推门，怫然而去；蒋更加愤怒，竟将玻璃杯大力扔在地上。

蒋介石的日记亦曾对此事有所记录。16日晚蒋介石约见史迪威，“训诫往日错误，彼承认以后绝对服从也”，“而子文欲固执其个人对史之仇恨及其私见，故其任翻译，终不能实现我之主张，所谈结果，仍以非去史不可为定论”。其后蒋介石再召见史迪威，并由宋美龄担任翻译。蒋“警告其撤职回美，对于其个人之损失程度，如其此时能对余表示悔过改善，则余或有转回恕宥之可能。彼乃完全承认其错误与改过，余乃允宥其过，再予以共事之最后机会”。蒋认为他的这一举动与政策之转变，“实为国家与抗战成败得失最大之关键，或有甚于20年对胡汉民案之危机也”。因此不能再因宋子文而造成当年之大祸。

第二天上午蒋介石又召见宋子文，告诉他昨天晚上史迪威已经悔过，因此他已决定继续留用，不予撤回，并征求宋的意见。没想到宋子文竟“以自悔于对余太忠，以后不能为余再充代表之言。余乃置之，及其最后言至不可与余共事之句，余乃愤怒难禁，严厉斥责，令其即速滚蛋，大声作逐”。写到这里蒋介石还不解气，想起陈年往事又接着在日记中骂道: “此人实不可复教，余自十三年起，受其财政之控制与妨碍，甚至其屡受鲍尔〔罗〕廷之驱策，共同打击余不知凡几。二十年复以其财政问题各种要挟，以致不能不拘胡，而致党国遭受空前之祸患。今复欲以个人私见，而期党国外交政策以为其个人作牺牲，恶乎可比〔鄙〕! 诚一恶劣小人，不能变化其气焰也。”

10月18日下午4时许，宋子文陪同东南亚战区司令官蒙巴顿将军自重庆来到郊外的黄山官邸，与蒋介石见面，蒋介石竟“先嘱妻令子文自动辞出，否则余宁不与蒙氏相晤。彼乃先退，余方下楼与蒙会见”。可见此刻蒋宋之间的关系已形同水火，一个星期后蒋介石仍未消气，他在日记中写道: “子文之自私与卑劣，至此实不能再为赦宥，如不速去，则党国之后患将不堪设想矣。”11月16日下午，宋子安来见蒋介石，替大哥说好话，希望蒋能再见宋子文一次。虽然蒋氏夫妇很喜欢这位小弟，但在蒋的眼中，他还是一个“幼稚天真之人也”。

1943年10月， 宋子文陪同刚刚出任英军东南亚战区统帅的蒙巴顿将军访问重庆， 蒋介石亲自迎接。可是几天之后， 由于蒋与宋发生争吵， 蒋再次接见蒙巴顿时， 就不让宋参加了。

蒋宋反目之后，倒霉的当然是宋子文。陈克文在日记中写道:“郎舅龃龉，已屡传不鲜。宋氏的政治活动根据地中国银行董事长一职已落孔庸公之手，当为龃龉的结果。”重庆官场上对此事的反应更是非常灵敏，宋子文刚从美国回来那几天，位于重庆牛角沱的宋公馆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可是一旦听到宋与蒋吵架的消息，宋家门前立刻就门可罗雀、无人拜访了。蒋介石更是将宋子文晾在一边，什么事都不找他。这个不寻常的现象就连在重庆的外国人都注意到了，美国驻中国大使高斯在致国务卿赫尔的电报中说:“自从10月初宋子文回国后，各种消息来源都报告说，他与委员长之间产生了重大矛盾，已经产生了家族风波。”高斯虽然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他还是发觉蒋宋“两人的不和公开化了”，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当蒋介石与英国将领蒙巴顿会谈时，宋子文竟被逐出门外。甚至于11月下旬召开的美、英、中三国首脑的开罗会议，作为外交部长的宋子文居然无缘参加。

久居高位、享惯权力的宋子文突遭冷落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十年前他年轻好胜，与蒋介石争吵后还可撂挑子走人；如今可是不同了，蒋介石的地位早已牢固，根本得罪不起，宋子文再也不肯轻易放弃眼下的职位和荣誉。怎么办呢? 他的亲信吴国桢替他出主意，不如找他妹妹宋美龄代为说情，宋子文却执意不肯；吴国桢又向他建议，那就干脆写封信向蒋认错，宋子文认为这个方案倒是可以接受。但是宋子文也知道自己的中文水平实在太差，不要说是一封文绉绉的中文信件了，就是日常“等因奉此”的公文电报写起来也是错字连篇。这时吴国桢向他推荐了一个人选，他就是蒋介石侍从室的秘书陈芷町。

于是宋子文作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亲自邀请陈芷町到他的寓所吃饭，并在餐桌上讲述了此事的来由。陈芷町受宠若惊，自然是应允照办。陈芷町不愧号称“天下第一刀笔”，而且他对蒋介石心理的揣测亦极为透澈（1949年1月蒋介石宣布下野的文告就是出于他的手笔），不一会儿，就写出了一封言语恳切、情意动人的“认错书”。这封签署日期为12月23日的“认错书”原稿目前藏于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保管的宋子文档案第63箱，一共有三页。现按原信格式全文抄录如下，其中括号内的文字应是宋子文抄写时删去的内容:

两月以来，△独居深念，咎戾诚多，痛悔何及。窃△之于钧座，在义虽为僚属，而恩实逾骨肉。平日所以兢兢自励者，惟知效忠钧座，以求在革命大业中，略尽涓埃之报。而抗战以后，内心更加兴奋，无论在国内国外，惟知【埋头苦干】秉承钧座指导，【为争取胜利】竭其棉薄。无奈个性愚戆，【任事勇锐，对于环境之配合考虑】任事每欠周详，甚或夙恃爱护过深，指事陈情，不免偏执，而流于激切，此诚△之粗谬，必赖钧座之督教振发，而后始足以化其顽钝，亦即△于奉教之后，所以猛省痛悔，愈感钧座琢磨之厚也。【今△以待罪之身，诚不敢妄有任合渎请，一切进退行蔵，均惟钧命是听】伏乞俯鉴愚诚，【赐以明示，俾能择善自处，稍解钧座烦忧，则△此身虽蒙严谴，此心转可略安，而】曲予宽容，△无论处何地位，所以效忠图报钧座之志， 【尤必与青天白日，同其贞恒】始终不渝。惶悚上陈，伏

祈 垂察。敬叩

钧安

这是蒋介石侍从室秘书陈芷町替宋子文拟写的“认错书”

其实蒋介石也并不是要将宋子文一脚踢开，有好些事他还真的是离不开宋子文，只不过实在是不能忍受宋子文那种桀骜不驯的态度，想藉此机会杀一下他的傲气。12月24日，蒋介石看过宋的“认错书”，认为写得还算真诚，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也就顺个台阶下了。此时蒋介石又想到西安事变时宋子文曾冒着危险前来营救的患难往事，于是同意见面，“以示宽容”。他在日记中是这样写的:“自10月痛斥子文以后，始终未准其来见。昨日来函表示悔悟，求见迫切，余乃从亲属与内子之恳切要求，并为慰父母亡灵，故在孔寓与之相见，当观察其以后事实如何也。如果能真诚觉悟，公私皆蒙其利也。”

宋子文经过这次打击，深知胳膊扭不过大腿，以后他对蒋介石的态度再也不敢太过放肆了。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一年以后，宋子文便接替蒋介石代理行政院长，半年后真除，登上他政坛的最高峰。然而仅仅过了一年多，宋子文又因“黄金风潮”遭到国人的攻击，蒋介石更在日记中不停地骂宋子文“不学无术，败坏国是”，并将经济失败的原因全都加在宋子文的头上。因此，宋子文只能黯然辞去行政院长的职务，再次走下政治舞台。